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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维尔:一个没有政治正确的世界中的政治思考

中图网燕京书评 燕京书评 2022-10-15

主讲人:(法)弗朗索瓦丝.梅洛尼奥(巴黎索邦大学教授)
整理丨宗祁 
全文共6374字,阅读大约需要15分钟

一向毫无怨言,仿佛若无其事地忍受着最难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法律的压力减轻,他们就将它猛力抛弃。被革命摧毁的政权几乎总是比它前面的那个政权更好。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候。


法国殖民地上的奴隶,1848年得到解放。 来自:François-Auguste Biard。

 

9月21日,巴黎索邦大学教授弗朗索瓦丝.梅洛尼奥针对托克维尔的思想做了讲座。托克维尔是法国大革命之后、今日的民主制度的一个重要的奠基者,但他的很多思想在今天看来并非是“进步”的,反而可能是“保守”的。他不提倡过于激进的革命,而是提倡尽可能缓和的过渡。这让他对贵族、对奴隶制有着一种可能激怒许多现代人的“调和”的思想。
 
首先,托克维尔见证了法国大革命激烈的流血牺牲对社会的破坏,以及革命后保守势力的反扑。他希望极力避免这些让法国大革命几乎接近“失败”的因素。第二,托克维尔生活的社会中,言论针锋相对的程度并不像现代社会这般。他不会被指责“政治不正确”,不大会被粗暴地归类到“左”或“右”的派系中去。他可以不受这些因素限制地进行理论思考,去寻找某种正确、真理。他的思想对今日的制度建构起了深远影响,但不仅如此,托克维尔思想形成的过程本身,他思维的脉络,也是今日已不可得的财富。
 
但另一方面,托克维尔思考殖民制度时,是站在本国法国的利益之上,站在一个鲜少有反对或批评声音的单一视角之上的。这也是他如今最受批判的“自相矛盾”之处:一方面,他呼吁应该在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达成平等,这样一种理想化的愿景,但另一方面,他对“被殖民者如果不被殖民,也许将生活得更好”的这个可能性视而不见,因为法国的国家利益要求其进行对外扩张和殖民。如果没有足够的批评和制衡,在利益面前,理想可能并不能得到落实。
 
以下为讲座的主要内容。  
 
弗朗索瓦丝.梅洛尼奥教授。
 
平等这个概念是非常难以去定义的。托克维尔曾说过,这样一个具有抽象性的概念实际上是被滥用的,损害了这个概念本身的中立性和客观性。托克维尔强调平等源于天意,实际上希望说服当时的贵族阶层,他本人出身于贵族阶层家庭。
 
托克维尔首先想通过平等表达的,就是法律面前的人人平等,而这是通过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已经得到确立的。但它其实在当时的美国和法国都没有得到很完美的呈现,因为当时的美国并不存在男性公民的普选权,而法国的选举也非常有限。所以需要注意的是,这里所提到的这样一个理念应该是一种趋势,而不是一个事实。
 
身份平等的第二种解释其实就是说人们可以发现所有人彼此之间都是相似的,主人和仆人之间,富人和穷人之间,父母和孩子之间,智者和无知者之间,不存在一种本质上的不同,托克维尔在这里提到的是一种想象的平等,但这种想象的平等并不是虚幻的平等,而是基于尊重的平等。
 
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写道:贫穷和富贵,命令和服从,虽然偶然会在两个人之间造成巨大的差距,但舆论将会引导他们走向相同的水平,并不顾他们身份的实际的不平等,而在他们之间创造出一种想象的平等。这样一种想象的平等,实际上是伴随着中产阶级的发展而发生的。
 
托克维尔认识到平等将不断推进,他自己也深信需要对这个世界上现有的财富进行更加公平的分配,不过他希望这种平等不会强行要求抹杀人在智力上的不平等。今天有人会质疑托克维尔过于乐观在西方世界不平等的现象,也在相当长的时间之内处于扩大的状态。
 
但对托克维尔而言,重要的是应该采取一些什么样的政策来应对这样一种想象的平等。
 
托克维尔。
 
托克维尔是有自己的政治抱负的,他并不是纯粹的、一般意义上的哲人。托克维尔曾经在1839年到1851年被选举担任国民议会的议员,同时他也曾长期在芒什省的地方议事会担任成员,并在后来成为议事会的主席,1849年他曾经担任外交部长。所以托克维尔是作为一个政治家在行动的,他会提出一些原则,然后思考如何把这样一些原则同实际的政治行动更好地结合起来。从托克维尔的一些演说和信件中可以看到,他认为重要是在当前的世界当中如何更好地去有效的行动,而不是抽象的原则。
 
托克维尔主张要进行民主教育。民主教育分为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学校的教育,另一个层面是大多数人需要参与到政治生活当中去。托克维尔有一句名言,说“市镇是自由的初等学校”。人们只有在能够真正地践行自由的权利的时候,才能学会自由。但托克维尔认为,这样一种进行自由教育的行动应该是渐进式的,是审慎的。
 
托克维尔害怕革命,因为他认为革命并没有推动历史的发展,人们很快就会再次回落到旧有的轨道当中。这在今天被称之为托克维尔定律。在托克维尔的1856年的著作,《旧制度与大革命》当中,就表达了这个观念。这本书第三部分第四章写道,路易十六的统治时期是旧有的君主制最为繁荣的时期,但是为什么这样一种繁荣最终加速了革命?革命的发生并非总是因为人们的处境越来越坏,最经常的情况是,一向毫无怨言,仿佛若无其事地忍受着最难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这些法律的压力减轻,他们就会将它猛力抛弃。被革命摧毁的政权几乎总是比它前面的那个政权更好。而且经验告诉我们,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候。
 
这解释了为什么托克维尔认为推进社会改革应该是采取一种审慎的,带有一些保守主义理念地去推进的。他认为自由和平等可以实现,但需要在通过一个漫长的过程。
 
法国大革命的血腥一面。
 
托克维尔的观点,在今天受到很多争论。有人指责托克维尔过于谨慎,甚至是充满矛盾。这种谨慎出于托克维尔对平等进程的复杂性的理解。在奴隶制和殖民问题上我们可以看到这一理解。
 
接下来我们要讨论的是关于奴隶制的问题,托克维尔是一个废奴主义者,但也是一个非常审慎的废奴主义者。他认为美国的奴隶制的问题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的。
 
托克维尔认为当时的法国人实际上是生活在一个彼此相似的环境当中,但是在美国种族、肤色的差别是肉眼可见的,体现在身体上面。托克维尔认为不能因为肤色去制造偏见。但他也认为这样一种基于肤色的偏见很难从根本上消除。
 
在他看来,这种状况就有点像法国从贵族制走向民主制的过程,在法国实行民主之后,虽然贵族的头衔已经取消了,但是实际上这样一种不平等的观念依然是长期存在的。
 
托克维尔在1840年写给他的美国朋友的信中,说美国的奴隶制很难被奴隶主自己主动地废除,废除的行为只可能通过一种同时能支配主人和奴隶的强大的外力来实现。他认为美国的奴隶制很难被轻易废除,除非发生一场内战。在这一点上他猜得没错。
 
实际上直到1859年托克维尔死去之前,一直在跟他的美国朋友共同努力反抗奴隶制。他有一位朋友在美国的参议院,是一个非常激烈的、非常坚决的废奴主义者。
 
托克维尔认为我们只能在相似的人群中间去思考平等的问题,他并不认为在一个平等的世界中,对不同种族的差异化对待在道德上是可以接受的。这与今天的关于种族问题的观点是存在区别的。因为我们今天追求的是一个在普遍的、相似的世界当中,对差异也进行一种平等的承认。
 
法国的情况在托克维尔看来是完全不同的,因为在法国的本土没有奴隶人口。而当时在美国南部州,奴隶的人口接近一半。
 
法国的当时的奴隶主要生活在殖民地。托克维尔在1839年撰写了一个报告,支持立即废除奴隶制。他本人非常反感种族之间存在的不平等。
 
法国殖民地上的奴隶。
 
托克维尔对奴隶制的思考在今天成为一个非常激烈的批评的目标。他在1849年的时候,支持了一项政策,要对原来的奴隶主们进行赔款。这在我们今天看来是不可接受的。但在当时实际上是一种时代的潮流。当时,这个政策在英国已经被采取了,而且陆续地在瑞典、丹麦、法国、荷兰等等许多国家,都主张对原来的奴隶主进行赔款。法国在2016年废除了1849年的这个要对奴隶主进行赔偿的法案,这体现了当代人对殖民问题的看法。
 
我们需要思考为什么托克维尔当时主张对奴隶主而非对奴隶进行赔款。首先它是一种政治上的考量,是一种应对议会的策略,他需要面对当时种植园主在议会的利益集团所施加的压力。
 
第二点是经济层面的考量。他担心法国殖民地的经济受到严重的损坏。赔款可以使原来的奴隶主以酬劳的方式去报偿获得自由奴隶,给后者付工资。法国需要在殖民地继续发展经济,尤其是蔗糖产业。
 
第三点是道德层面的考量。托克维尔认为对于奴隶制这样一种政治错误,应该采取分摊的方式来承担其后果。托克维尔并不认为黑人是一种财产,所以他的赔款理念并不是说对剥夺奴隶主的财产所有权的赔偿。在托克维尔看来,当然这些种植园主是有罪的,但与此同时法国政府也是有罪的。政府全力地鼓励和支持对奴隶的非法买卖。法国政府和种植园主都在这个问题上是有罪的,他们应该共同致力于修复这个罪行。
 
托克维尔在这里的思想其实是很深刻的,他认为在奴隶制这样一个问题上,存在一种跨越代际的责任。它是一种集体性的犯罪。全体的法国公民都应该去承担责任,即便没有亲自参与殖民。
 
第四点是政治上的考量,也是要渐进地进行民主教育的考量。托克维尔主张要对奴隶制进行全面的解放。他在《论美国的民主》中,已经提到自由只有通过自由的实践才能够习得。对于被解放的奴隶来说,他们从原来的奴隶制到民主的过渡,会是非常剧烈的。而奴隶主则认为原来的不平等是他们自己的一种权利。
 
如何在这样一种不可避免的剧烈过渡期间确保和平?托克维尔认为这需要国家的介入。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但是他依然提倡应该在奴隶主和奴隶之间发挥国家的中介作用。他主张殖民地奴隶主阶层应该在国家的议会当中有自己的席位。社会当中的任何的一个部分,如果希望他们能够去听从其他的部分,需要让他们能够发出一些反对的声音(但是这样的声音应该保持它自身是健康有用的)。正是基于此,托克维尔认为与其让利益集团去干扰国民议会的代表,不如让殖民地自己可以选举代表进入国会。
 
托克维尔为当时的法属安德烈斯群岛设计的政治方案,想参照法国社会的模板,把安德列斯群岛变成有老板,有员工的理想的资本主义社会。他并没有想要在殖民地立刻实现平等,而是想像法国一样采取一种渐进的方式,逐渐地向民主过渡。
 
法国在非洲曾经拥有的殖民地。阿尔及利亚是北部最大的被征服区域。
 
可以看到,托克维尔表现出了一种乐观主义的心态。美国的一位研究托克维尔思想的著名历史学者Drescher,就指责托克维尔的思想当中存在一种表里不一的现象。实际上托克维尔在思考奴隶制时,是参照于法国贵族制到民主制的过渡去思考的,他倾向于以贵族和平民的差异来对待种族差异。但另一方面,托克维尔自己也说,肤色是很难去跨越的一个偏见的来源。
 
法属安德列斯群岛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依然是保持着殖民地农业经济,同时也是极为不平等的。
 
托克维尔在奴隶制问题上的立场与他的思想是一致的,但殖民地问题这对他的思想的融贯性提出了挑战。法国的7月王朝在1830年对阿尔及利亚发起了一场军事行动。它本来只是为了报复一场并不重要的外交纠纷,但是这样一场军事行动最终走向了一场军事征服,。这样一个偶然的事件,如今成为法国历史上的一个核心的章节。一直到阿尔及利亚在1962年独立之后,法国对阿尔及利亚的殖民统治时至今日依然在困扰着法国人和阿尔及利亚人的记忆。
 
托克维尔本人在这场征服当中是一个核心人物,他当时是阿尔及利亚问题的一个专家,写了很多关于阿尔及利亚的作品,也曾经两次前往阿尔及利亚,一次在1841年,一次在1846年。正是因为这两次前往阿尔及利亚的经历,他在1847年被任命为一个议会委员会的报告员,关于一个对阿尔及利亚殖民地进行特别拨款的提议参与准备了两项重要的报告。这两项报告在美国受到很多批评。
 
问题就在于如何把托克维尔的在以上文本当中体现出来的思想,和他在《论美国的民主》当中体现出来的平等主义的思想来进行更好的结合。他在殖民地的这样一些主张,与他所主张的自由原则之间是否存在矛盾?
 
1830年法国对阿尔及利亚的征服。 
 
托克维尔对殖民地的第一个考量是内政层面的。他认为战争可以团结民族。他在法国呼唤的是进行一场战争层面的军事征服。他经常会感慨法当时的法国陷入了一种有害的个人主义的氛围当中,而战争是重新唤醒法国人的道德感的一种方式。但实际上1851年12月发生的政变,对托克维尔的思想是一种打击。恰恰是那些在阿尔及利亚已经习惯了使用暴力的一些军官,促成了这样一场政变。托克维尔意识到,以为通过战争可以来激发民族精神的这样一个观念,是一个幻想。所以在此之后他就不再从这个角度来讨论阿尔及利亚问题了。
 
第二个考量,是地缘政治层面的。托克维尔认为没有任何一个大国,没有任何一个主权国家是不需要强制的力量的。在这点上托克维尔很接近于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当中所表达的思想。书中写道,雅典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和价值观,有必要实现一种帝国主义。托克维尔也秉持着同样的思路。
 
托克维尔在作品中说了这样一段话:一切民族,如果任由已经取得的东西失去的话,如果允许它以前掌握的界限往后退的话,也就是宣告了这个民族它最美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它已经走上了下坡路。
 
所以阿尔及利亚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法国自身弱点的补偿。所以托克维尔认为加法国对阿尔及利亚的行动是非常必要的,它对法国参与国际事务是有利的,特别是当时法国还面对英国的扩张。


《旧制度与大革命》
作者:托克维尔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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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们不禁要问,托克维尔这样一个选择,还符合他的自己的自由原则吗?托克维尔的思想是不是自相矛盾呢?
 
托克维尔认为,被殖民者和来本土的法国人应该拥有同样的权利、平等的身份。另外,他并不是抱持文明化或基督教化的观点,并不认为法国人去征服阿尔及利亚是为了在阿尔及利亚建立更高级的文明。相反他认为法国人应该尊重伊斯兰教,因为在他看来,一个民族不能没有自己的宗教。
 
托克维尔面对殖民地人民的时候,并没有采取一种正义或道德的原则,只是提倡要采取一种最不压迫的殖民方式,在殖民地设立一个好的政府。这个政府不仅要能够捍卫法国的利益,而且要捍卫殖民地的利益,能够去真正地、热心地去关注殖民地的需要,为他们提供生计,关心他们的福祉,带着一种热忱去致力于让殖民地现有的不完美的社会变得更好,而不是仅仅满足于让人民顺从自己、给自己交税。也就是说,要统治他们,而不是剥削他们。不应该将殖民地推向欧洲文明的道路,而是应该引导他们走向适合自己的道路。
 
所以我们很难去准确定义托克维尔的立场。他认为暴力在殖民地是不可避免的,但要尽可能去尊重殖民地人民自己的生活方式。
 


《论美国的民主:全二卷》

作者:[法]托克维尔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出版时间:2017-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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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维尔说,如果在殖民地对原有的社团、社区和文化进行压制或践踏的话,那么阿尔及利亚早晚就会成为一个封闭的、与世隔绝的斗争场。两个民族之间会毫无怜悯之心地彼此进行斗争,直到其中一方死去。他的这个说法非常有预言性质。很快,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阿尔及利亚爆发了严重的内战。
 
托克维尔实际上是把法兰西的复兴的重任,寄托在了阿尔及利亚身上,但这给阿尔及利亚造成了灾难。他希望在此基础上进行补救,对弊端进行约束:我们要统治,但是要合法;我们要剥削,但是同时也要给予一定的补偿。
 
所以我们可以说托克维尔他所崇尚的是一种有选择性的民主。任何人在进行思考的时候,都无法超出他所处的时代和环境。在法国的伟大和崇尚人道主义之间,其实是存在着一种不可调和的关系的。但托克维尔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认为民主始终处在充满活力的进程当中,是一个完全开放的、充满可能性的场域。当同时代的人认为不平等是天定的时,托克维尔对此不以为然。他在1853年的一封信件中这样写道:凯撒带领罗马人征服了不列颠的时候,他可能认为罗马人注定要成为世界的统治者,而不列颠人注定要成为被统治的对象;然而,历史的反讽在于,当年的被罗马统治的不列颠人今天成了征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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